说起锦绣太原的悠久历史,人们常提及一首隽永小诗《题童子寺五言》:“西登童子寺,东望晋阳城。金川千点渌,汾水一条清。”这首诗署名“大唐三藏”,看到署名,许多人第一时间联想到西行取经的玄奘法师。但是,“大唐三藏”并非玄奘法师的专属称谓,他也只是许许多多“大唐三藏”中的一位。
《题童子寺五言》:从出土到出版
《题童子寺五言》出土于敦煌藏经洞。1900年,道士王圆箓在清理莫高窟的积沙时,意外发现了藏有大量珍贵文物的藏经洞,洞内存有从公元4世纪至公元11世纪的佛教经书、社会文献、刺绣、绢画等文物,总数多达5万余件。
1907年,英国人斯坦因来到敦煌,通过哄骗王道士等手段,从藏经洞盗取大量文书和绘画,后又于1914年返回莫高窟,故技重施。两次共计盗取约9000件汉文文献,其中大概3000件完整卷子以及近6000件写本残片。之后,它们被运往英国,秘藏于大英博物馆东方部,平日不轻易对外展示,一搁便是数十年。
1954年,大英博物馆将所藏敦煌遗书制成缩微胶卷进行公开发售,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得知消息后,马上购买了一份。随后,新任馆员刘铭恕利用这些缩微胶卷,精心编成一部目录——《斯坦因劫经录》。这部目录共收6980号文书,文书按照编号顺序依次排列,对于重要的文书,还录入原文或者写上简要说明。这部目录的编纂,对了解和研究敦煌遗书有着重要意义。1962年5月,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了《敦煌遗书总目索引》一书。此书包含4项内容,其中第2项就是刘铭恕编纂的《斯坦因劫经录》。
英藏敦煌文书S.373号写卷引起了学者的关注。该写卷正反两面各抄诗5首。人们所喜爱的《题童子寺五言》,就是背面所抄5首诗的第4首,原卷题旁注“在太原,便是北京”。这是该诗首次刊载于纸质图书,由此逐渐广为人知。
《题童子寺五言》为何被认定玄奘所作
S.373号写卷正面抄诗5首,《斯坦因劫经录》的编纂者刘铭恕认定为“李存勖诗五首”;背面抄诗5首,刘铭恕认定为“大唐三藏诗五首”,并说明“显系后人所作,伪托玄奘”。
背面5首诗,刘铭恕为何认为是“大唐三藏”所作呢?因为背面第1首诗,题作《大唐三藏题西天舍眼塔》,因此他便认为紧跟着的4首诗的作者也是“大唐三藏”。而且,他犯了一个知识性错误,以为但凡提及“大唐三藏”,就应该是玄奘。不过,他认为这5首是后人伪托玄奘所作。
1986年,黄永武编纂完成《敦煌遗书最新目录》,该目录收入S.373号写卷的背面5首诗,黄永武直名为《唐玄奘诗五首》。
陈尚君于1987年编纂完成、1992年10月由中华书局出版的《全唐诗补编》,也直接确定背面5首诗的作者为玄奘,并据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补写了玄奘小传:“玄奘,俗姓陈,名祎,洛州缑氏人。十三岁出家,历住成都、荆州、赵州、长安等地。贞观三年西行求法,历游天竺各地,历十七年始还。后住长安译出经籍一千三百余卷。麟德元年二月病逝,年六十五。诗五首。”所谓“诗五首”,就是S.373号写卷背面5诗。
“大唐三藏”并非玄奘的专属称谓
1991年,郑炳林在《敦煌学辑刊》第1期发表《敦煌文书S.373号李存勖唐玄奘诗证误》,他就“大唐三藏”这一称谓提出两点质疑:第一,“大唐”表示时代,既可以指唐代,又可以指五代后唐。第二,“三藏”,指佛教典籍中的经律论。僧众中凡通经者称法师,通律者称律师,通论者称论师,经、律、论皆通者称三藏法师,这种称呼在敦煌文书及《宋高僧传》中有许多明证。因此,不能根据“大唐三藏”这一称谓,就定为玄奘或伪托玄奘所作。
郑炳林发现,英藏敦煌文书S.529号写卷所载《诸山圣迹志》中,引用了S.373号写卷上的3首诗。由于《诸山圣迹志》记载的是后唐时期发生的事,因此郑炳林推测S.373号写卷上的10首诗也应该写作于后唐。他断定:S.373号写卷前5首诗与后5首诗写作时代一致,皆作于五代后唐时期,思想内容一致,包含佛教思想,游历的地点都是佛教名山圣迹。据此可以得出两点:第一,前后10首诗是同一人的作品,这位作者是僧人;第二,他活动时代约在五代后唐时期,因其明经、律、论等佛典,故被时人称为“大唐三藏”。不过,因目前资料缺乏,还考证不出这位僧人是谁。
“三藏法师”的称谓在当时很常见。山西稷山县均安村有一通石碑《颂北周延寿公于寔功德碑》,碑阴和碑侧刻供养人名单,总计435人,每人标明其身份,其中僧人135人。僧人中,称“三藏法师”的,高达66人,如绛州三藏法师奕、平阳郡三藏法师润、闻喜县三藏法师慧等,涵盖今运城、临汾两地。从名单中我们看到,在北周时期,不仅每个州郡,就连一个县级地区都有几个“三藏法师”。该碑立于北周保定元年(561),离唐贞观三年(629)玄奘法师离开长安、赴印度取经的时间也才60多年。因此,我们基本可以断定,贞观时期,大唐应该遍地都有“三藏法师”。甚至可以说,整个唐朝,以至五代后唐,也到处存在“大唐三藏”。
“大唐三藏”很可能是僧人范海印
1992年,《敦煌碑铭赞辑释》出版,郑炳林在书中明确了写出《题童子寺五言》的“大唐三藏”很可能是僧人范海印。范海印,活动于五代后晋、后唐时期,济北郡(今山东聊城一带)人,幼年出家于敦煌,弱冠之初,就在释俗界有较大影响,曾游历全国诸多佛教圣山,并到西域、印度等地寻普贤神踪,询求如来圣会。因明经、律、论等佛典,又身逢后唐,故被人称为“大唐三藏”。约923年至925年,范海印在太原、五台山等地游历,并写下纪游诗。这些诗不仅记录着佛教圣迹的清幽,更藏着一位游僧对山河的细腻观察。
S.373号写卷的正面抄有另一首写童子寺的诗《题北京西山童子寺七言》,郑炳林认为也是范海印所写:“昔时童子慕清闲,今古犹传在此山。百派峥嵘流海内,千溪山屼透云间。猿啼岭上深幽静,虎啸岩边去复还。愐想翠花崚谷变,空留禅室喜登攀。”
当然,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。徐俊在2000年出版的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》中认为,郑炳林的推导过程,存在较大的想当然成分,根据不足。他得出结论:“大唐三藏”是否指玄奘,需要作进一步考察;即使“大唐三藏”指玄奘,亦不排除其诗仍有伪托的可能。
行笔至此,我们只能说,《题童子寺五言》究竟何人所作尚难定论。但在梳理过程中所呈现的一幕幕历史图景,比诗歌的归属更让人回味。文物遗产的颠沛流离,让人嗟叹,催人奋发;“大唐三藏”的称谓迷雾,打破了人们对历史的简单认知;学术探索的艰难曲折,让我们意识到,专家也是人,也会犯知识性错误,也会各种想当然,得出经不起推敲的结论。那些尚未解开的谜题,激励着我们在追寻真相的道路上,不断探索,永不停歇。